从眉州到汴梁 外省青年苏东坡的“进京”路
泉源:新华逐日电讯
位于眉山以北的苏氏坟场。聂作平摄
从我寓居的成都城南,沿宽广的剑南大路南下,约50公里后,大路折入乡路,曲迂回折再行三四公里,便分开几座山峦围合的山坳。这里,最低处是一方池塘。池塘边的半坡上,宁静地卧着几座坟墓。坟墓周围,翠竹、松树和迎春绿意盎然,悠长的鸟啼高一声低一声。
这就是苏东坡的椎心泣血之地——在吊唁亡妻王弗的词里,他写道:“料得年年肠断处,明月夜,短松冈。”
文物部分把这里称作苏洵墓,官方却众口一词地叫苏家坟山。安谧的丘陵间,长眠着苏东坡的几位亲人:他的父亲苏洵,他的母亲程氏,他的爱妻王弗。苏洵墓后,尚有两座墓,墓碑标明,一为苏东坡,一为他的弟弟苏子由。但是,这是今世人所建的怀念墓,连衣冠冢也说不上。由于,苏东坡和苏子由没有葬在桑梓之地眉山,而是千里之外的河南郏县。
三次离家,两次归来回头,这意味着,终身中常常梦见故乡的苏东坡终极死在了他乡。
在北宋,苏东坡是一个典范的外省青年。为了出息与抱负,他必需“京漂”,必需前去地处中原大地的都城汴梁(今河南开封)。他的进京之路,亦如他的人生一样峰回路转,折射出一个远去年代业已不存的活着办法。
陆路:日长人困蹇驴嘶
春日的三苏祠气愤勃勃,体现出旭风与阳光的绵长力气。海棠、红梅都开了,透过赤色花影,个高的银杏吐出了娇嫩的新芽。
和杜甫草堂一样,三苏祠也是子孙敬慕与怀念的产物。昔年,苏东坡一家寓居的那座位于眉山纱縠行的院子,占地约5亩;如今的三苏祠,已达100多亩——杜甫那座小小的茅舍,则是扩张到了数百亩。不外,与杜甫草堂几乎没有任何杜甫遗存不同,三苏祠里,另有一眼井和三苏有关。这口深幽的古井井口两尺,看上去其貌不扬。但它是苏家老井。苏东坡就是喝着这井水长大成人的。
苏东坡生于北宋景祐三年腊月十九(1037年1月8日)。事先,在位的是宋朝第四位天子,也是从来有仁君之誉的宋仁宗。
钱穆在《中国历代政治得失》中说过:“北宋诸帝,也比力无暴虐,无专擅。”柏杨则以为,北宋是士医生的乐园。依照学而优则仕的新鲜传统,中国——尤其是承平常代的中国,可以走上仕途,实践达则兼济天下志向的,可以说几乎都是念书人。数目巨大的经过念书取得功名从而为官的人群中,常常会诞生一种令子孙羡慕的极品:他们既是政治上的名臣,也是艺术上的大师。这种既是名臣也是大师的征象,在重文轻武的北宋尤其突出,如寇准、范仲淹、晏殊、王安石、司马光……
但是,苏东坡的父亲苏洵却科考拦阻,致使一度产生了终老林泉的动机。不外,随着苏东坡兄弟俩长大成人并崭露矛头,哪怕为了孩子们的出路,苏洵也必需带着他们前去都城。苏洵在给友人的信中说:“洵本年几五十,以懒钝废于世……惟此二子,不忍使之复为湮沦弃置之人。本年三月,将与之如京师。”
这便有了苏东坡人生中的第一次远行。
时为宋仁宗嘉祐元年,即公元1056年。苏东坡虚岁21。
第一次都城之行,但是上一年就拉开了序曲。上一年冬天,苏东坡父子从眉州(今四川眉山)分开成都——今天,眉山距成都仅60余公里,车程不外一个多小时。在苏东坡年代,他们既可陆路经彭山北上,也可旱路溯岷江,在彭山境内转入锦江,直抵成都九眼桥。
到成都最紧张的事,是拜候益州知州张方平。张方平是仁宗朝重臣,先后承继翰林学士知制诰和御史中丞等职,厥后外放场合。1054年,他被派到成都任益州知州。到川后,到处访求人才,有人向他保举了苏洵。于是,苏洵与张方平相识,并为张方平所重。
苏洵的目标,是要把两个年轻的儿子先容给张方平。念书人以笔墨干谒于当道的高官大吏,历朝历代都家常便饭。在唐朝,乃至是一种被人称道的风雅,好比李白干谒韩朝宗,孟浩然干谒张九龄,都是主动递上本人的得意之作。
张方平读了苏东坡昆仲的作品后,大为赞赏,苏东坡厥后追念说:“轼年二十,以诸生谒成都公,一见,待以国士。”
张方平不仅力主苏洵父子进京到场六科测验,还为他们准备了盘费。更为忧伤的是,鉴于三苏在都城并无名声,张方平给文坛首脑、时任翰林学士欧阳修写了一封热情弥漫的保举信——而张方平与欧阳修,因政见不合,并无友情。
厥后,欧阳修公然对苏氏父子大力相助,一方面固然是三苏的才华感动了热心奖掖后进的文坛首脑;另一方面,不克不及不说没有张方平的作用。北宋宽松而灵识的大情况下,文人之间的干系仿佛也要比其他年代更为亲密。即使政见不合,也无拦阻他们对有才华者协同施以援手。
怀念故乡的人必需分开故乡,由于远刚刚有遗址和机会。分别了刁滑的张方平,苏氏父子从成都动身,前去汴梁。他们经行的路途是从成都到阆州(今四川阆中),溯嘉陵江至川北,自金牛道入褒斜谷,再经扶风和长安,出关中,过渑池抵京师。
在阆中,有一座建于明代的文笔塔和一座建于清代的魁星楼,它们被以为是阆中千年文风的意味。
嘉陵江自东南而来,绕着阆中城迂回而过。若从天空俯瞰,河与城,构成了一个宏大的太极图,阆中因之被以为是风水之城。得山川之灵秀,阆中也是人文聚集之地。唐人尹枢、尹极和宋人陈尧叟、陈尧咨两对兄弟,均高中状元。尤其陈氏兄弟,距苏东坡不外数十年。当苏氏兄弟经行这座有过昔日光辉的都市时,先贤的功业显然会增重他们对北上的期许:同是才华横溢的兄弟,岂非我们就不克不及像尹家兄弟和陈家兄弟那样蟾宫折桂吗?至于苏洵,他的哥哥苏涣在阆中为官时,他曾前去小住数月。对他来说,乃是故地重游。
在阆中,他们溯嘉陵江而上。今天的嘉陵江上、中游河段,由于沿途水电站拦截和水质变小,以前无法行船;但在漫长的汗青时期,嘉陵江却是一条斜贯川北的黄金水道。
川北和陕南,横亘着大巴山和米仓山,再往北,过汉中盆地,则是愈加挺拔的秦岭。
苏氏父子从阆中抵达今天的川北广元后,便踏上了蜀道——蜀道包含称呼各不相反的几条古道——它们但是是相反四川与陕西的不同地区的路途,此中穿越秦岭的有4条:即子午道、傥骆道、褒斜道、陈仓道;穿越大巴山的有3条:即荔枝道、米仓道、金牛道。
苏东坡父子出川经行的是金牛道。经金牛道过勉县后,随即转入褒斜道。褒斜道因南起褒谷口(今陕西汉中境内),北至斜谷口(今陕西眉县境内),沿褒斜二河延伸而得名。
汉中市博物馆里,收藏着十几方或大或小的石碑,碑上的书法,被历代文人视若宝贝,它们合称为石门十三品。
石门在褒斜道南端。东汉时,为了便于蜀道交通,朝廷下诏,在七盘山开凿岩穴。以事先极为落伍的武艺条件,人们接纳火烧水激之法,在坚固的山岩上凿出了一条近16米长的隧道。这是我国最早的人工隧道,称为石门隧道。
石门隧道完工后,从汉朝到南宋,不同年代的文人书生在岩壁上留下了多量书法石刻:隧道内34件,隧道外70件。1970年,修造石门水库时,隧道连同铁画银钩的石刻一同被吞没——最为人称道的13幅极品,被切割后保藏。
如今的石门,已看不出旧时险要,静水深流的褒河亦如谦谦正人。可以想象,苏氏父子颠末石门时,一定会花上泰半天光阴,扑灭火把,逐一观看崖壁上的作品。
走完500多里的褒斜道,意味着最困难的蜀道已被抛在死后。他们进入了一个与成都平原判然不同的地域单位,那就是关中平原。固然相反开阔如砥,但二者的景观与景物都有很大区别。
刚出重严重山时,秦岭北麓,有一座镇子叫横渠。镇上,有一家书院,名为崇寿院,苏东坡在书院墙壁上留下一首诗。诗中,他们在路上晓行夜宿的情形惟妙惟肖:“立刻续残梦,不知朝日升。”——天不亮就起床赶路,在立刻打打盹,不知不觉,太阳升起了。至于平原与山地交汇处的情形悬殊故乡,也给他留下了深入印象:“乱山横翠嶂,落月澹孤灯。”
值得一提的是,崇寿院厥后更名横渠书院,并因一个被称为横渠教师的人而名声大噪。横渠教师,即张载,系北宋出名头脑家和理学创始人之一。他的名言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宁静”,冯友兰称为横渠四句,千百年来,影响甚夥。从年事上说,张载介乎于苏氏父子之间。同时,他照旧宋代两位理学大师——程颢和程颐的表叔。故意思的是,张载和苏东坡兄弟俩同年中进士,是地隧道道的年兄。不外,苏东坡途经横渠并在崇寿院题壁时,他们约莫都不晓得对方。年轻的大师们还在蓄势待发,好像一条条刚刚滥觞的大河,终极,将汇入同一片大海。
过了横渠,原本大要北行的路途折而向东,过长安,出潼关,便分开河南。在河南崤山,由于一连奔忙,苏东坡的马死了。不得已,只得买了一头驴子。南方无驴,苏氏父子也没有相驴履历,买到的驴子一只脚有些跛——前人称为蹇驴。
苏东坡骑着蹇驴,一摇一摆地持续赶路。到了渑池,他们借宿于一座古寺,苏东坡在墙上题了一首诗——前人仿佛都有将诗作“公布”在墙上的喜好。寺庙掌管是一个老僧,法号奉闲。
世事难料,5年后,苏东坡单独从开封前去陕西凤翔出任判官。他又一次途经借宿过的渑池古寺。但是,令他万分扫兴的是,奉闲僧人去世了,弟子们把他的骨灰摆放在一座新修的塔中,而他当年题诗的那堵墙,居然坍毁了。于是,苏东坡在给弟弟的诗里写道:
人生到处知何似?应似飞鸿踏雪泥。
泥上偶尔留指爪,鸿飞那复计东西!
老僧已死成新塔,坏壁无由见旧题。
昔日坎坷还记否:路长人困蹇驴嘶。
如今的渑池,是豫西的一座小城。黄河从县境北部流过,洛河从县境南部流过。城西,有一座秦赵会盟台,初建于明朝,厥后屡毁屡建。会盟台怀念的,是先秦时产生在渑池的一桩汗青事变:秦国半是胁迫地约请幼小的赵国在这里会盟。会上,秦王要赵王鼓瑟以此侮辱赵国。足智多谋的蔺相如挺身而出,欺压秦王为赵王击缶,两边才算扯了个平手。这就是出名的渑池会。厥后,司马迁在他的《史记》里有出色的报告。
博学的苏氏父子天然晓得渑池会,可惜,当时还没有会盟台可供凭吊。更何况,他们急着赶往都城——汴梁城以前不远了。
在京:殿试屈居榜眼
开封是一座坚苦卓绝的古城。
开封龙亭一带,上世纪80年代,人们在清淤时受惊地发觉:地下3到12米处,居然堆叠了6座古城——3座都城,即战国魏都大梁;北宋都城汴梁,又称东京;金朝都城南京,又称汴梁。2座省垣,即明、清的河南省会开封。1座唐代重镇,即汴州。
苏东坡念兹在兹的大宋都城,约莫在今天的开封地下约8米处。8米厚的土壤,掩盖了千年前的繁华,也掩藏了千年前那些生动而鲜活的人生。
11世纪是苏东坡生存的年代,汴梁无疑是地球上最繁华最斑斓的都市。事先,西欧、近东和中东是十字军东征带来的动乱与冷清,盛极一时的大食帝国也早日落西山;至于美洲,照旧不为大大多人类天下知晓的化外之地。汴梁独秀于天下东边,像一篇单调无趣的冗长文章的华彩段落,受不住使人眼前一亮,心头一动。
汴梁有宫、里、外三道城墙,把都市区分为多少个不同城区。宫城就是皇城,它周长5里,南面3道门,其他3面各一道门。东西门之间有一条街,把宫城分为两局部。街南为中央当局机构办公地,帝国的政令从这里发射,像一一局部的大脑。街北为官家(天子)寓居区。里城别名旧城,即唐时的汴州旧城,周长20里,东面两道门,其他3面各3道门。外城又称新城和罗城,是北宋今后兴修的,周长50里,有高达4丈的城墙,体现出这天下第一城的宏伟和紧张。一条叫护龙河的护城壕从城墙卑劣过。冷兵器年代,宽饶的护城河是一座都市最紧张的防守构成。护龙河的宽度是汴河的3倍以上,从另一个一边可知汴梁的紧张。
这座被流水围绕润泽的都市,沿河都莳植着垂柳和榆树。春天来时,细柳如丝,榆叶似钱,河上距离不远便有制作精巧的木桥勾连两岸,建桥的木头统统刷上了土漆,看上去严肃华丽。不少桥上还建有遮风避雨的长廊,最标致的一座位于皇宫门前,系大理石所建。
城内的大街上,每隔一段距离,便设有一座兵器库,每库有兵士20人值守——这一点容易让人想起,这座斑斓的都城地处疆域,近在眼前的北边游牧民族随时约莫贪其富庶而摩拳擦掌。
唐代的长安有东市和西市两个商业区,以供商贸之需。但这种坊市分散——老百姓的生存区和估客的商业区分处不同街区——其布局已不再顺应北宋。于是,坊市分散的新鲜传统被冲破,整个汴梁成了无处不成市的宏大商业都市。
宋代从前,商业只准白天举行,夜里一概克制,称为宵禁。这种传统到了北宋,也不复存在。汴梁城里显现了夜市、早市和鬼市。不少店肆屡屡半夜天赋打烊,五更天又开门了。至于潘楼东街巷四周的鬼市,则是“茶坊每五更点灯,博易买卖衣服图画花环领抹之类,至晓即散”,谓之“鬼市子”——让人遐想起清早五六点钟才拾掇摊子的成都“鬼饮食”。
皇城东南方的界身巷,有事先全宋最大的金银彩帛市场,孟元老说它“衡宇富丽,门面宽广,望之森然。每一买卖,动即万万,骇人闻见”。
这个年代的文娱业也有长足提高,显现了瓦子和青楼。瓦子又叫瓦舍、瓦市,大概瓦肆,简称瓦,是北宋首创的安稳的文娱中央。其取名很外貌:看客来时好像瓦合,去时好像崩溃。青楼又叫勾肆,设在瓦子中间。青楼的原意是安稳的演下场合,内设戏台、背景及观众席,再用雕栏围起来。打个比如,瓦子和青楼的干系就好比一座很大的文娱城,内里有很多不同的文娱商家,有的卖唱,有的耍把戏,有的变把戏,有的讲评书。文娱城就相当于瓦子,具体策划的文娱商家相当于青楼。
苏东坡一生嗜酒,固然酒量不大。汴梁的旅店比起故乡眉山的村野小店来说,不啻霄壤之别:汴梁的旅店,门首皆扎着彩楼接待宾客,由一条有百余步的长廊通往店中。南北天井中,两廊侍立着年轻的办事生。到了夜晚,灯烛透明,上下相照,盛状的侍女数以百计地会萃于主廊,等候酒客约请,“望之宛若神仙”。东宋门外仁和店、姜店,州西宜城楼、张四店、班楼,金梁桥下刘楼,曹门蛮王家、乳酪张家,州北八仙楼,戴楼门张八故乡宅正店,郑门河王家、李七家正店,景灵宫东墙长庆楼……高等的奢华酒楼一共有72家之多,至于被称为“脚店”的中低价位旅店,则不成尽数。
比苏东坡“进京”稍晚的孟元老曾在汴梁生存多年,厥后履历了靖康之乱逃往南方。晚年,他在《东京梦华录》诋毁心回望旧时帝都,宛如见证了天下大战后万念俱灰的茨威格,躲在悠远的南美追念战前欧洲的安静乱世。他在写汴梁人青明出游的情形时说:“四望如市,屡屡就芳树之下,或园囿之间,摆列杯盘,互相劝酬,都城之歌儿舞女,遍满园亭,抵暮而归。”暮春时节,开封就是一个花的天下:“牡丹、芍药、棣棠、木香种种上市,卖花者以马头竹篮摆设,歌叫之声,清奇可听。晴帘静院,晓幕高楼,宿酒未醒,好梦初觉。”
苏氏父子费时一个多月,终于从成都分开都城。时值阴历五月,那一年,汴梁大雨不止,城内流过的几条河都大水众多。不外,水患没有影响苏东坡的心境,这个外省青年,刻不容缓地分开龙津桥观看夜市,固然惊奇于大水中的都城居然一番水乡情形,却也为它的煌煌灯火和繁华邻人而惊叹。
九月,苏东坡与弟弟到场了礼部举行的举人测验,皆中。苏东坡名列第二。苏洵没到场测验,他带着张方平的保举信拜候了欧阳修,欧阳修读了苏洵作品后,极为赞赏,并进一步保举给其他人,一时间“公卿士医生争传之”。
自后是礼部举行的省试,时间是嘉祐二年(1057年)阳春三月,欧阳修任主考官,副主考官则有翰林学士王珪和龙图阁直学士梅挚等人,出名墨客梅尧臣卖力判卷。
苏东坡此次测验所作文章题为《刑赏厚道之至论》,梅尧臣第一个惊喜地发觉了它,立刻保举给欧阳修。欧阳修读了也大为惊异,“以为异人”,方案把此文作者录为第一名。但欧阳修又猜疑作者约莫是其门下曾巩,为了避嫌,于是放在第二。及至拆去糊名的纸片,才发觉不是曾巩,而是眉州苏轼。
接下去是宋仁宗切身掌管的殿试,在崇政殿举行。三月十一日放榜,苏东坡高中第二,苏子由名列第五。这一榜中,状元为章衡,探花为曾巩,别的另有张载、曾布、章惇、家定国和郑雍等人。
欧阳修既是苏东坡的主考官,两人便有了师生之谊。按常规,苏东坡给欧阳修写了一封信,这就是《谢欧阳内翰书》。这封信与寻常的广泛感激不同,苏东坡明白表现,他要跟随欧阳修,力整事先浮华萎靡的文风。欧阳修读了信,冲动地向梅尧臣写信表现:“读轼书,不觉汗出,快哉快哉,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。”
就在苏氏父子旭风得意时,意想不到的凶讯从老祖传来:苏东坡的母亲程夫人去世了。这是嘉祐二年四月的事,不外,苏东坡接到消息,已是五月仲夏了。
父子三人,仓促奔丧。
旱路:故乡飘已远
1059年十月,天气徐徐凉了,在朝廷多次召命下,苏氏父子决定再度前去都城。这一次,他们走旱路。偕行的也不但父子三人,而是增长了两个年轻女性和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,即苏东坡的夫人王弗,苏子由的夫人史氏和苏东坡的宗子苏迈。
一家人中,苏洵的心境与众不同。他以前敏感地熟悉到,以老迈多病之躯分别故园,很约莫再也无法在世归来回头了。动身前一个月,他请人打造了观音、天藏和地藏等六尊佛像,哀求神灵保佑地下的亡妻,并到坟前与亡妻分别。与父亲的沉痛和悲怆比拟,苏东坡毕竟年轻气盛,母亲亡故的哀思徐徐停息,他和子由开头向往远方——功名的远方,出息的远方,也是抱负和诗意的远方。
眉山城侧就是波涛滔滔的岷江。岷江对眉山意义严重:没有公路和铁路,更没有航空的宋代,它为眉山人提供了上成都下乐山的黄金水道。更紧张的是,沿着黄金水道,颠末乐山,折而东下,可以通往宜宾。完毕了岷江航程后,远去的帆船就进入长江的胸怀——尔后是猿声四起的三峡,“星垂平野阔,月涌大江流”的荆楚,致使杏花春雨里的江南。
行家路难的古时,远行是一件令人头痛的苦差事,远非今天的旅游喜好者们所能想象。远行的最佳选择,无过坐船,尤其是逆流而下。“故乡飘已远,往意浩无边”的写意,令年轻的苏东坡既感受轻舟前行的温馨,也由此遐想到日后出息的优美。
从四川嘉州(今四川乐山)到湖北江陵,其间的旱路1000多公里,苏东坡的船足足行驶了两个月。一方面分析,即使是逆水,速率也慢得不幸;另一方面还分析,沿途过多的美景破费了他们相当多的时间。
这的确是一条美景迭出的线路,借用前人的话,那是“如行山阴道上,令人琳琅满目”。一辈子与大天然干系亲密的苏东坡——内幕上,前人几乎都像苏东坡一样热爱着宏伟或奇丽的大天然,他们力图从大天然中悟到一种浩然之气——一定不会放过这种忧伤的时机,沿途的景色都留下了他的脚迹和诗行。
苏氏一家于十月六日分开眉山卑劣的嘉州。在这里,三江交汇——青衣江汇入大渡河后,东流约5公里,一头扎进岷江。举世出名的乐山大佛,就屹立在江畔。苏东坡写道:“奔腾过佛脚,旷荡造平川。”
犍为是乐山卑劣岷江之滨的一座小城。这座都市地处汉族与少数民族交汇地带,向来是兵家要地;至于地下丰厚的盐、铁资源,则为它博得了金犍为的美称。
犍为既因地处群山之间而偏僻,又因岷江相反而四通八达。这种共同的地域条件,使得不少文人书生,都在犍为有过长是非短的停留,并留下了为数浩繁的诗篇,犍为也因这种文明浸润而养成了崇文尚教的传统。
坐落于县城的文庙便是犍为作为文教重镇的紧张人证。当苏东坡一家经行犍为时,文庙才完工40多年。苏氏父子对否到文庙拜谒,史无明载。不外,犍为的一家公家藏书楼,却给苏东坡留下了深入印象。
藏书楼主人姓王,到苏东坡年代,藏书已历七世,其藏书之富,天然蔚为大观。三苏父子均嗜书如命,于是慕名前去拜候。但从苏东坡留下的诗看,个高的藏书楼固然伫立江畔,但主人仿佛不在。他为此叹息:“云是昔人藏书处,磊落万卷今生尘。”
奇异的是,20年后,当苏东坡贬谪黄州,跌入人生低谷时,到黄州第十天,他偶尔熟悉了王氏兄弟——王齐愈、王齐万。他们不仅与苏东坡同为四川老乡,并且,就是犍为藏书楼的主人。早些年,兄弟俩用船载了多量册本,客居于黄州对岸的鄂州。从那今后,王氏兄弟与苏东坡时相往来,苏东坡常从王家借书,并为王氏兄弟写过好几首诗。此中一首,泄漏出王家七世藏书的奥密:“君家稻田冠西蜀,捣玉扬珠三万斛。”
客岁,我为央视《中国影像方志·犍为篇》撰稿,数次到犍为调研,问及王氏藏书楼故址,均无准确答案——但是,早在清朝年间,藏书楼就已渺不成寻了。侥幸苏东坡为它留下了诗篇,才让我们晓得在近千年前的这座偏僻小城,居然有一座宛如琅嬛福地的私人藏书楼:“寒江流秭起书楼,碧瓦朱栏照山谷。”
客船顺着岷江,在戎州(今四川宜宾)进入长江,江面更为开阔,水量愈加丰盈,而故乡也愈加邈远,回顾东南边向,惟见渺茫的云雾与水鸟。
“即从巴峡穿巫峡,便下襄阳向洛阳。”老杜当年方案中的归家之路,基本就是苏东坡前去都城之路。
巫山山脉是中国大地第二、三级门路的分界线,长江弯曲至此,遇其拦截,江水夺路而出,构发展江三峡。
由于逆水顺风,船的速率相当快,两岸叠翠的青山好像马群一样向后快速奔去,苏东坡看到岸上的行人,兴奋地想和他人拉话,可还等不到回复,他的船以前如飞鸟一样远逝:“船上看山如走马,倏忽已往数百群……舟中举手欲与言,孤帆南去如飞鸟。”
颠末巫山十二峰时,一个当地的老船夫给苏东坡报告了他年轻时的履历。他说他常常登上江边最高的山峰,山峰上有池塘,他就在池塘里沐浴,把衣服挂在池边的树上。巫山有多量的猴子,但他所到之处太高,连猴子也不见踪影,不外他并不恐惧。他还在神女祠四周看到一种奇异的竹子,竹枝特别柔顺,不休垂到地上。风吹修竹,竹枝往返摆动,竟主动把神女祠前的清闲打扫得干干净净,仿佛神女的西崽。苏东坡听了,不由心机悠然:人约莫可以成仙,最大的困难就在于无法忘记人的愿望——终其终身,苏东坡就像大大多中国古时文人那样坚信,天下上真的有神仙,本人有一天约莫就会跟随他们而去。不外,终其终身,苏东坡虽想乘风回去,却永世地留在了坚固的大地上。
夷陵是今天湖北宜昌下辖的一个区。汗青上,把守于三峡出口的夷陵曾产生过着名的夷陵大战。夷陵这个名字,意味着绵延数百里的巅峰峡谷以前完毕:水至此而夷,山至此而陵。
对苏东坡来说,夷陵和他终生感激的伯乐有关。伯乐,就是欧阳修。
欧阳细长苏东坡29岁。景祐三年(1036年),也就是苏东坡出生那一年秋日,欧阳修被贬为夷陵县令。夷陵属峡州土地,虽是州治地点,却是一座破败小城。用欧阳修的话来说,“通衢不克不及容车马,市无百货之列”。住民住处逼仄,灶房、货仓、厕所、水井混在一同,一个房间外表住人,底下养猪。屋子都用茅草和竹子修造,一年要遭好多次失火。
1035年,朱庆基任峡州知州。他上任后,尽力整治夷陵城,修栅栏,铺街道,种树木,建官厅,终于使夷陵城有所变动。在京师时,朱庆基与欧阳修就有友情。如此,当欧阳修贬任夷陵县令后,朱庆基对他十分照顾。在州衙东侧,为他修了寓所,定名为至喜堂。
与至喜堂相映成趣的,是位于长江边的至喜亭。1037年,朱庆基在长江之滨建了一所亭子,供交往船家及客商休憩。欧阳修将其定名为至喜亭,意思是说,从高明而来的船家客商,都因走出了邪恶的峡江而心生欢乐。
一堂一亭,欧阳修都为之作记。20多年已往了,苏东坡舟过夷陵,怅然前去至喜堂并作诗怀念。他看到,欧阳修寓居过的屋子很破了,但当地人还在不时修葺;欧阳修亲手莳植的楠木,以前亭亭如华盖。
清人袁枚以为,贬谪夷陵,对欧阳修的人生影响极大,乃至是他厥后有大成果的紧张基本,即所谓“庐陵遗址夷陵起,眼界原从阅历增”。先辈这种处窘境而自安自强的精力,对年轻的苏东坡来说,无疑是一种勉励和推动——今后,苏东坡能在比夷陵更为偏僻落伍的惠州儋州兴奋地生存,从前的这些启示不无潜移默化之影响。水转陆:古驿无人雪满庭
“朝辞白帝彩云间,千里江陵一日还。”李白这首小学生都能背诵的诗,使江陵名誉远播。如今的湖北荆州市,有一座荆州古城。这但是就是古时的江陵。很多年来,江陵或为荆州州治,或为江陵府治,直到上个世纪才被一分为三。
苏氏父子轻松愉快的旱路行程在江陵画上句号。嘉祐四年(1059年)阴历十二月八日,一家人顺遂抵达江陵。自嘉州到江陵,行船计60日,沿途颠末了11个郡,26个县。
春节已近,一家人在江陵过节。其间,苏东坡将父子三人沿途所写诗文100篇编为一册,题为《南行前集》。苏东坡的作品最多,诗歌44首,赋两篇,差不多占了一半。苏东坡在序文里重申,为文贵在天然,不克不及为了作文而作文,一定要到了胸中有话,不吐不快时才干写出好文章。他说,“昔之为文者,非能为之为工,乃不克不及不为之为工也”。这庶几也是苏东坡终身所信守的为文准则。
1060年正月初五,当江陵城还沉溺在喜庆之中时,苏东坡一家又动身了。这一回,他们无船可坐,仅有驴子可骑,家属和行李则安排在租来的马车上。
从嘉州到江陵,他们不休由西向东;从江陵开头,由南向北。这余下的陆路1000多里,大要就是沿两条出名的古驿道前行。
一条是荆襄驿道,又称荆襄古道,南起荆州,经荆门而北达襄阳。一条是南襄隘道,南起襄阳,北达南阳盆地北部的方城。自上古时起,这两条以襄阳为交汇点的古道,就是南方与中原相反的捷径。
汉水之滨的襄阳是一座汗青久长的古城,控汉水扼古道的地利,使其从战国时起,就是兵家必争之地。襄阳也是一一局部杰地灵的场合,诸葛亮年轻时即隐居于此,直到刘备三顾茅庐后出山。他当年躬耕垄亩的隆中,就在襄阳城西。苏氏父子怅然前去,并赋诗怀念。
襄阳城南,岘山苍翠,它因西晋名将羊祜而出名。《晋书》上说,羊祜镇守荆襄时,常常到岘山饮酒,一次对同游者叹息:自从有宇宙就有了这座山,从古到今的贤能之士,爬山远望,就像我与你们一样,真是太多了,不外都泯没不闻,不免使人伤悲。厥后,唐代墨客孟浩然隐居襄阳,也曾多次到此,并写下了一首出名的诗篇:
人事有代谢,往来成古今。
山河留胜迹,我辈复登临。
水落鱼梁浅,天寒梦泽深。
羊公碑尚在,读罢泪沾襟。
苏东坡固然明白,就在他伫立远眺的场合,名将来过,大师来过,现在,除了线装书里语焉不详的几行笔墨,这世上再也找不到他们的蛛丝马迹了。很天然地,苏东坡内心也像孟浩然怀念羊祜那样,怀念起羊祜和孟浩然。
前人总是怀念更古的人,这并不是他们好古,而是那种对生命流逝、光阴不再的人生苦境之被动。光阴总是要远去,统统都将成为汗青。孟浩然距羊祜400多年,苏东坡距孟浩然300多年。我们今天距苏东坡则又已近千年。人世的人与事,只需落入时间的尘网,就注定要一步步成为已往。
从伏牛山和桐柏山之间的方城垭口出了南阳盆地,苏东坡一家分开了广阔的华北平原。按竺可桢的实际,苏东坡生存的11世纪,中国的天气以前从唐代的暖和期,进入了又一个严寒期。苏东坡一家北上京师的这年春天,天气尤其严寒。苏子由在他的诗里说,只管春天已至,但唐州(今河南唐河)一带由于天气太冷,“田冻未生麦”。
当他们行进到尉氏境内时,天降大雪,被困于冷清的驿站。苏东坡无事可做,就在大堂里饮酒。一会儿,他看到有一一局部冒雪走进庭中,下了马,取下斗笠,外表的积雪有一寸厚。此人面色黝黑,一看就是长时流浪在外。苏东坡招呼他同饮,那人也不客气,坐下去就喝。两人仿佛没有更多的扳谈,只是相顾饮酒,偶尔露齿一笑。不知不觉,苏东坡喝醉了。第二天一早,雪停了,那人策马分开。苏东坡这才想起,本人连他的名字也没问。
多年后,苏东坡在密州时,写下名篇《超然亭记》。这是一篇最能洞察苏东坡为人处世准则的作品。“凡物皆有可观。”这和苏东坡厥后总结本人“上可陪玉皇大帝,下可陪卑田院乞儿,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佳丽”的性情一脉相通。既然天下万物都有可观,那么就“皆有可乐,非必怪奇伟丽者也”,也就是说,“脯糟啜醨,皆可以醉。果蔬草木,皆可以饱”。于是,苏东坡进而以为,“推此类也,吾安往而不乐?”是故,哪怕一个素不相识的萍水邂逅之人,苏东坡也能善待他,与他同饮同醉,好像相知多年的好友。这既是与报答善,也是豪放兴奋。
厥后,中年和晚年的苏东坡极为不顺,先后谪贬黄州和更为悠远的岭南及儋州,却不休可以得意其乐,在属于他的局促仅限的空间里,以为生命的兴奋和幸福,究其源,和他那种超然的内心休戚与共。
第二次分开京师,外省青年苏东坡兄弟和他们的父亲再一次名噪京华,乃至,凌驾了第一次。
嘉祐六年(1061年)八月十七日,苏东坡昆仲到场了制科测验。制科是宋朝人事测验中的大科,极受厚待,但不常常举行。两宋300多年间,一共只举行了22次。凡在制科测验中考中的官员,一概升官;考中的百姓,立刻得官,并且不会任命到悠远地区。
主考官是包含王安石在内的几位重臣。苏东坡兄弟俩皆顺遂经过,并到场了八月二十五日,由宋仁宗切身掌管的御试。这次在崇政殿举行的测验,考生仅有苏东坡、苏子由和王介三人,考官却有胡宿、司马光、范镇和蔡襄等5人,以及宋仁宗这位超等主考。
苏东坡的测验成果列入三等,苏子由和王介四等。粗粗一看,以为苏东坡仿佛考得不尽人意。但是不然:宋人叶梦得《石林燕语》表明说:“制科分五等,上二等皆虚,惟以下三等取人。”也就是说,一等和二等不外是虚应故事,不会产生,三等就成了内幕上的最高等。并且,自宋朝开国到苏东坡年代,制科测验取得三等的,仅有苏东坡和吴育两人。
宋仁宗是一个爱才如命的明君,他临朝几十年里,部下可谓人才辈出。当他读了苏东坡兄弟俩的制策后,不由得兴奋地报告皇后:我今天为子孙选出了两个宰相。
清代学者、苏东坡研讨专家王文诰以为:“自此,苏轼父子赫然名动京师,苏氏文章遂擅天下,一时学者多众讲问,以其文为师法。”
这一年,苏东坡虚岁26。
当时,在这个旭风得意的年轻人眼里,本人不仅诗文冠绝天下,致使于出将入相,建功立业,也都将是顺理成章的事——就像舟行长江,一块俱是好风好水。
当时,他完全意想不到,今后,运气要峰回路转,他将遭遇乌台诗案,遭遇一次次贬谪,一次次背向京师的远行。“问汝一生功业,黄州惠州儋州”——而这些意想不到的苦难与曲折,却将进一步雕琢他,造化他,成果他,把他从一个文思泉涌的才子,升华为文章与品行都可圈可点的哲学家和智者。这统统,如蛹化蝶,似花后果。(聂作平)